舉目所見便是散落一地的書冊……一頁一頁記載梵文的書頁隨風吹散。
吹過的書頁掉落在他的鞋旁,然後被風帶至他的身後……他閉起眼,靜靜地在內心默數著。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便是一個七。
 
血……一滴一滴在地上開啟一朵朵血花。
 
一個七,一個關。
 
心無旁騖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
二個七,二個關。
 
溫度也慢慢的上升,周遭像是要燒起來似地吹起焚風,使得他的一頭長髮也隨著熱騰騰的氣流上升而飄揚著……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個七,四十九關。
七劫……終於火。
燎原之勢,無一可擋。
而引火者也會因此煙灰飛滅。
 
 
 
史精忠在史存孝的陪伴下,住了一晚醫院。
 
這次的睡眠,也許因為有消炎藥物的關係,變得太深太沉。
 
他醒來時,只覺得熱得頭昏腦脹,心裡殘留一絲絲無以名狀的情緒。
 
然後,當他一轉頭,便發現那個鳥王果然還在,窩在窗前在看風景似的⋯⋯史精忠忍不住看著那傢伙的側臉,隱約地想著,為什麼這人生前可以長成這副模樣?
細長的眼眸似有流光流轉,能勾人心魄。雖然個性差勁,美貌就像把利刃能狠狠地捅入心臟似。
人如生相,史精忠突然臉上一熱。
 
 
那傢伙好似發現有人在看他,驀然轉頭,見他醒了,就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飄了過來,直直地看著他的臉。
被一雙鎏金似的眼珠子盯著,壓力好大,全身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史精忠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語氣不善:「你可以後退一點嗎?」
 
「大哥?」
從在一旁的陪睡床上坐起,史存孝揉著睡眼,發出疑問的聲響:「怎麼了嗎?」
 
『哈!』
史精忠瞪著那隻鳥王,以一副戰勝者的姿態——趾高氣昂地飄回去窗前原位去看他的風景。
 
這該死的臭鳥!要不是他修養好,手中的枕頭可能早就砸過去了。
 
早上七點多,病床頭上標示名字的主治醫生便帶著一個應該是護理師的女人跟陪同的實習醫生來巡房了。
 
為了不要被當成瘋子,史精忠非常努力繃著臉孔,死命不去理會那隻在他四週飄來飄去的鳥王。
 
……這傢伙似乎為了要跟他作對,從醫生進房後,那鬼開始刻意引誘他說話、各種花樣百出的諷刺跟激怒。
見他不上鉤,竟然開始變本加厲。
 
臥槽!竟然倒吊著朝他吐舌頭做鬼臉,幼不幼稚?!
一個不小心沒把表情維持好,史精忠連忙低下頭摀著臉,整理一下思緒。
 
此時,史存孝身為陪伴家屬正十分憂心地朝醫生述說著,他發現自家大哥竟然會自言自語或會對沒人的角落怒目而視,懷疑他恐怕有幻聽或幻覺。
 
「醫生,你要不要再給大哥檢查一下?我真的非常擔心他腦子被撞壞了!」
 
你腦子才撞壞,你全家腦子都……
不,這樣把自己也罵進去了!呼吸~!深呼吸~!
自從遇見這鳥王之後,史精忠原先最引以為傲的修養如光速般消失,彷彿不曾存在過,只好攥緊了拳頭。
 
當他發現那張涼薄情愛的臉孔又露出了嘲諷似的笑容,史精忠用平生自認最狠戾的眼神迅速地刮了那鬼一眼。
然後,他轉頭看向來巡房的醫生,換上了他十足十溫和恭儉讓的彷彿世界和平笑容。
 
上方飄來一句涼涼的沙啞聲音……
『虛偽。』
 
閉嘴!會落到這個地步還不都是你害的!
史精忠努力維持表情的平靜,但卻掩不住他額頭爆出一條青筋,連指甲都摳進掌心裡了。
 
讓事情更糟出乎史精忠的意料之外,是他的小弟。
 
當主治醫生表示史先生的那顆腦袋已經經過CT掃描過,檢查結果是完全沒有異狀,而且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後遺症出現,便說史精忠接下來可以辦理出院。
聽到這個,史家小弟的牛脾氣突然開始發作了,堅持他的大哥一定出了甚麼毛病。
 
在經過八分二十三秒的溝通過後,對於史存孝的番,醫生顯然已經頻臨爆炸邊緣:
「我拒絕!史先生真的不需要再住院了,也不用重新再做檢查了,我不管你們家屬怎麼想,再次檢查都是浪費醫療資源。」
「好了好了!」見到小弟似乎又要張嘴辯駁,史精忠連忙拉住了史存孝:「就跟你說我沒事。」
「可是大哥你……」他的小弟回過頭,睜著圓睜無辜的眼,裡面滿溢著擔心之情。
「我真的沒事了!」
截住了話頭,史精忠立刻捂住了他的小弟的嘴,對醫生微笑:「出院絕對沒問題,真的非常謝謝您們的照顧。」
 
待護理師拿來了辦理出院的單子,見他小弟張嘴又想說些什麼,怕橫生枝節,史精忠立刻一把搶過來就簽了名。
然後不分由說,開始整理行李,看得他的小弟也只能開始幫把手。
等領了藥,走到了醫院大門,忽然史存孝拉住了他的袖口,問道:「大哥,你要回宿舍了嗎?」
「嗯,當然。」史精忠提著自己的衣物,回過頭,看向他的小弟:
「你能自己回家吧?」
 
腳步躊躇了一會兒,史存孝兩道濃眉頭蹙起似有煩惱,正待史精忠想開口時才問道:
……大哥,你可不可以回家住一陣子?」
 
聞言,史精忠頓住了。
是啊!他也很久沒有回家住了……
史存孝那雙充滿祈求的眼在他厚厚的眼鏡鏡片之後。
 
考慮了一下,接下來仍有為期一週的期末考試,如果每日從學校跟家裡來回。
雖然會累一點,但,他看了一眼他的小弟,竟然能從那張仍有些嬰兒肥的臉上看到一絲絲委屈。
嗯,這點車錢跟往返時間他還負擔得起。
 
「好。」他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小弟有些過長而亂翹的頭髮。
 
才剛說完,他的眼角就瞄到一直跟在身後飄的那傢伙——臉色突然一變,那雙鎏金似的眼黯淡又迷濛,好像透過他眼前的兄弟倆,看著某個不存在的影子。
下一瞬間,那傢伙就又迅速恢復了面無表情。
 
他的眼不由得瞇了起來, 心下起了疑竇。
但礙於小弟在旁,他想,等確定只有他倆,再來找方法逼問。
 
見大哥允諾了一起回家這事,史存孝的腳步似乎變得輕盈許多,蹦跳地去攔了一輛計程車。
史精忠也只能跟著他小弟上車,他的小弟明顯地開心了起來,跟司機迅速報上了家中地址。
車窗外的景色由陌生的水泥大樓漸漸轉為熟悉的色彩,史精忠靠著車門,聽著小弟的輕哼,踏上了歸途。
 
 
一進入家門,史精忠突然能理解史存孝在醫院門口的欲言又止。
為了處理史仗義惹出來的事,父親並不在家——
而,母親——早已經在他高三時選擇跟父親協議分居。
待他上了大學,搬出去住學校宿舍。
會回家住的人就更少了。
 
這也導致曾一度非常熱鬧的家裡,突然顯得空蕩。
難怪,他最小的弟弟覺得孤單了吧?
 
在兩人吃了簡單的晚餐之後,他便回到自己房間準備處理他這段落下的功課——作業還有期末報告。
 
那隻鳥王,當然也有跟來……但卻似乎異常沈默。
等到史精忠一進房,就看見他房間窗戶前的一張坐臥褟,被那隻鳥鬼佔領了。
仍是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喂。」
『……』
 
見此鳥看了他一眼,然後便轉向背對著他,整隻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氛圍。
史精忠也只能摸摸鼻子,坐在書桌前拿出自己的筆電。
 
開機後,本來想直接點開期末報告檔案的史精忠,抬頭看了一眼那隻鳥,便用滑鼠點開了瀏覽器。
雁王……
把這兩個字打進了搜索引擎裡面,按下了搜尋之後,果然出現了上千萬條的結果。
 
從第一頁看來,史精忠開始閱讀。
 
佛陀竟然也被稱為……雁王?
雁是跟佛家的淵源很深的動物……還有幾個佛經故事。
 
可是,說到那隻鳥王,周遭各種妖風亂刮,怎麼可能跟佛家掛上鉤?
 
史精忠皺起了眉頭,馬上排除了這個可能性……這討厭的鳥王,長相太豔,眼神太銳利了。
尤其眼角那抹紅,不似佛門該有的清淨相。
要這隻鳥王真的跟佛門有關,出家眾們要怎麼清修,全被勾得紅杏出牆了,實在罪過、罪過。
 
把搜索結果排除掉一些關鍵字後,史精忠努力地翻著剩下的條目。
翻過十頁,盡是些章回小說創作之外,似乎沒有真正的史料,史精忠只能下一個暫時的結論。
歷史上並沒有用這個名字受封為王……或是,不出名到足以變成熱門搜索的關鍵詞。
這下可麻煩了,難道要去圖書館用專門的資料庫查詢了嗎?
 
正在斟酌自己的時間表的時候,史精忠一個抬頭時,發現鳥王竟然不見蹤影。
 
啥時跑掉的?!
 
完全沒察覺,史精忠只能一邊繼續搜尋網路上的資料,一面不時分心地注意房裡的狀態……
直到一個半透明的影子從窗戶鑽了進來。
 
注意到是那熟悉的身影,史精忠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去哪了?」
 
『……』
那隻鳥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後飄到他房間窗戶前的坐臥褟……好似在那邊築巢了似地窩了起來。
 
為什麼一直有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受……好心被雷親。
史精忠哼了一聲,撇過頭……才發現筆電螢幕右下方的時鐘告訴他,現在時刻竟然已經是凌晨一點半。
他花了太多時間查雁王的資料,完全忘記他的正事了。
 
「糟了!我的期末報告啊啊啊啊!」
 
至少五千個字,他連寫都還沒寫到一半啊!
 
 
俏如來低著頭走著在月光照耀下的林間小徑,趁著難得放縱的醉意,腳步雖快,卻顯得虛浮不定。
他完全沒有避開泥濘的意圖,僧鞋已經被泥漿沾得看不出原本的色澤,潔白的僧袍也被飛揚的泥漿濺得泥斑遍佈……狼狽非常。
墨家鉅子、武林盟主加上史艷文兒子的身分,明知道很多人很想要自己的項上人頭,他依然選擇在此地此時此刻徹底放縱了。
 
小徑最終是帶領著他來至一座幾乎人煙罕至、看似荒廢的偏院小樓,正氣山莊裡最不起眼的一棟。
他推開了木門,年久失修的夾鏈發出了幾嘎聲響。
 
斂下眼神,他緩步走了進去,四周靜悄悄的,完全無聲息,似乎連蟲鳴聲也沒有。
看向內室,隔著有一道不符合周遭樸素擺飾的琉璃珠簾,後頭全暗……
 
他暗咐。
是睡下了嗎?怎麼可能……
雖然子時已過。
但是,今日可是……師尊的忌日。
 
果然,不一會兒,一陣拖曳著的鎖鏈聲自珠簾後傳來。
隨後當聲音停下,便一陣燭光點亮了,那人精瘦的身形映在半透光的簾子上。
叫人異常懷念的沙啞嗓音,從簾後慢條斯理地說道:
「俏如來,你不該來。」
 
夜涼如水卻無法冷卻俏如來感覺到切切實實的燥熱,明知會惹怒珠簾後的人,仍然嗤笑出聲:「呵!」
接著傳來的聲音有著掩不住的咬牙切齒,已經有相當警告的意味:「俏如來!」
 
如果是從前的他,在審視狀況後,應該會理智地選擇退避。
論智,不相上下,甚至更勝⋯⋯這人沒有籌碼,贏不了也輸不了。
 
然而論武,武藝從來不算上乘的他一點勝算都沒有。
人身為羽國禪位的王,能打傷投入一生軍旅、九算中武功最強的二師叔,甚至是能跟苗疆鎮國神功分庭抗禮的羽國王室寶典……寰宇詔空,令很多想殺雁王的人,最後皆是無功而返。
 
更何況,不是沒見識過此人的狠勁,俏如來不懷疑雁王能——一翻手顛覆九界——畢竟一無所有便是最可怕、狠戾的窮兵。
溫皇前輩已經提醒過他了,對他這位師兄來說,誰都可以是棋盤上的棄子——給英雄安排最戲劇式的犧牲,是死了兩次的雁王唯一執念
 
俏如來一把掀開了兩人之間的珠簾,無視那雙望過來的鎏金眼瞳裡有著怒不可歇的殺意,走上前,細細端詳著這道師尊遺留給他最大的難題。
 
……幾經波折,犧牲了上千上萬條人命之後,那隻隨時都會飛走的雁鳥終於踏入了連環局裡的陷阱……
或殺或保,念頭輪轉,難以分辨究竟是仁慈還是私心——結果,來自東北方的雁兒,現在只能困在正氣山莊裡,鎖在一個被他刻意打造的牢籠裡,再也飛不走。
 
從難得未綁束的暗紅長髮中撩起了一綹,壓抑不住心中隱隱一絲快意,卻也滿滿酸澀異常,俏如來在這個充滿傷感跟追憶的日子裡喃喃地說:
「抓到你了。」
 
 
 
TBC
arrow
arrow
    文章標籤
    雁俏 金光 俏雁
    全站熱搜

    アリ | 里三餘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