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影罔兩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抑欲之求…沒料到思念竟化身入夢而來。

孫策看見周瑜坐在他面前，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然後，竟然可以開始交談了起來。
夢中周瑜的那雙清澈的眼神中，孫策深埋在心裡的想法…一切一切似乎都瞞不過。

『你怎麼會…在這裡？』孫策很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不行嗎？不想見到我？』周瑜用手把玩著自己的髮稍，一邊眨眨眼。

『不是，而是……』一片銀亮月光披落在伊人身上，孫策紅著臉，結巴了起來﹕『我…我……不懂…』
『一定要有什麼理由才可以嗎？』低垂著眼，周瑜的語氣似是埋怨。
『耶？』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孫策一時沒防到。

周瑜忽地用十分輕快的腳步，像是在跳舞般，轉到他身前，定定地看著他﹕『難道，一定要有事情，才能來見你嗎？』

『如果，真的一定要什麼理由的話……』
那似是天真爛嫚的容顏緩緩地湊上前來。
如此靠近著，幾乎再一下下，就可以碰觸到那薄唇…

吐氣如蘭，那一陣陣氣息噴在他的臉上。
心猿意馬，孫策這下子幾乎慌了手腳，不知道該不該推開此人。

……周瑜嘴邊帶著洞悉的冷笑，定定地看著孫策，雙目中閃著無法定義的光芒，緩緩道﹕「我想見你。」

如同共鳴一般脫口而出的四個字如雷貫耳，孫策頓時腦海一片空白。

難道…難道……

自己被隱藏在最心底深處的想望被赤裸裸地剝了開來。
一眨眼，孫策愕然發現周瑜竟然衣衫不整地被壓在自己身下，而場景不知何時換到了床上來。
而，他的一雙手壓著那潔白細膩的胸口，眼神落向了那白皙的鎖骨跟脖子…
他差點窒息了。

『你……想要親我吧？』周瑜的表情漠然，彷彿根本不在意。
『……周…周瑜……』孫策想要抽開手，雙手卻被那雙白皙的手給覆蓋住了。

『策……』那低語還在繼續著﹕
『你甚至…還想要做…更過分的事情吧？』

……讓這雙眼流出淚水，讓這嘴裡呻吟著你的名字，讓這副軀體為了你的觸摸而顫抖…

這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應如此！
如果真幹了，世道將不容他，而且周瑜他……會被拖下水…

於是變成了禁忌。

他不能…不能………
頓時，孫策又急又羞，本能地只想逃，忽地腳下一滑……碰一聲往後一倒…

驚醒，孫策發現自己全身皆是冷汗地趴在桌上。

眼角忽然發現被風吹開的詩經，放在桌上的角落。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翻開的書頁中，眼簾映入的這十六個字，孫策突然覺得手腳發冷。
他早該明瞭了。
前途多難。
心一煩，孫策隨手將書頁用力闔上，隱隱地感到徬徨不安。

剛剛那夢，真實地叫人害怕。

「啊哈！」伴隨著一聲，孫策的肩膀被人用力撲上。

回過頭，孫策呆呆地直盯著似乎是很愉快的周瑜瞧，
被一直看著，直覺得不太好意思，周瑜臉微紅，蹙起眉然後在孫策面前揮舞著手：「喂！你又睡呆啦？回魂囉！」

見到了那張熟悉不過的臉龐，孫策第一個反應是甩甩頭，試著讓自己混濁的神志回複清明﹕「你怎麼在…這裡……」
「不行嗎？不想見到我？」周瑜用手把玩著自己的髮稍，一邊像是賭氣般地轉向窗口不理會孫策﹕「真無情啊！」

「不是，而是……」忽然地，似乎是想起了剛剛夢裡的一些情境……孫策紅著臉，結巴了起來﹕「我…我……不懂…」
「一定要有什麼理由嗎？」
「耶？」

周瑜用十分輕快的腳步移向窗前﹕「難道，一定要有事情，才能來見你嗎？」

這對話好耳熟啊！
……不就是剛剛的夢嗎？

『如果，真的一定要什麼理由的話……』

如果…

吞了吞口水，心臟忽然跳得好快…

一定要什麼理由的話……

不…不會吧？

「因為，跟你在一起很有趣啊！」周瑜回過頭，露出十分邪惡的微笑﹕「你這隻大˙烏˙龜！」

孫策的手一滑，頓時整個上半身砸向桌面。

孫策知道他被周瑜狠狠地將了一軍。而，更悲慘的是始作俑者還糊裡糊塗，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思念是……單方面的…
跟夢不一樣。
眼前『這個』周瑜不懂得他特意隱藏的心思。他懂，所以他活該承受。

「你還敢提上次那件事？」孫策咬牙道。
「哈哈哈哈！你讓我心情不錯呢！」每次用話語去逗弄一番就會有很大的反應，周瑜似乎樂此不疲﹕「對了，決定好了嗎？」
「啊？」孫策眨眨眼，表情一片空白。
「……你還沒想好嗎？」見孫策的模樣，周瑜原本笑著的表情頓時垮下。

……啊！是那回事…
「還沒那麼快吧？」孫策抓抓自己的後腦，不在乎地說﹕「到時再想就好了…」
「這可不，時光飛逝…」周瑜聞言，毫不客氣地往孫策腦袋上就一記，開始說教﹕「等到時再想就來不及了，這可是一輩子的，想被那麼輕率地決定嗎？未雨綢繆，未雨綢繆…」
「哪…你就想好了？」挨了一下，孫策扁著嘴。
周瑜呆了呆，然後低下頭﹕「……還沒…」
「……」孫策聞言，手便揚了起來，準備招呼回去。
「我開玩笑的啦！」見狀，周瑜連忙捉住孫策的手，然後開始為自己辯解﹕「……因為我的名跟玉有關，所以，大約也八九不離十？」

玉……如美玉一般的人兒。

「瑾瑜美玉也。」孫策半瞇著眼﹕「是這個嗎？」
「哈哈。」周瑜臉頰上染了點粉紅，然後，似是遮掩自己的羞澀般轉過身去﹕「至於你………我猜，你是長子，定不免俗會有個『伯』。」
「嗯，大概…」漫不經心地應聲著。

「你怎麼可能沒想過？」忽然地，周瑜轉頭朝孫策裂嘴一笑，眼睛裡滿盛著是那說不出口的默契﹕「嗯！好辛苦，大哥可要當個好榜樣喔！」
「那群無法無天的小傢伙？」孫策吐吐舌頭，調笑道﹕「算了，你要的話，全部送你！」
「這種事哪能說送就送。」周瑜苦笑地搖頭，然後兀自望向窗外﹕「一直很羨慕呢…有一群弟弟妹妹們，好熱鬧……」
說不出口的話……只有一個人，總是很寂寞。

這抹艷紅色的身影忽然覺得看起來好渺小。
孫策還來不及想什麼，便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周瑜的雙肩，想要安慰他。
只是，一瞬間，周瑜便低著頭，猶如跳兔般掙出了孫策的擁抱。

「啊……」忽然察覺到自己踰矩了，孫策慌亂了一下，轉移視線。眼神落在了放在桌腳下的勾棍，打起精神一笑﹕「你陪我練練筋骨可好？」

「好啊！這次我們來真的。」背過身，周瑜只回答卻不肯抬起頭。
「喂喂！刀劍不長眼。」見周瑜似是不在意，孫策反而有點緊張。
「點到為止就好。」語畢，周瑜立刻向郊外邁步走去。孫策連忙跟上前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只是一出城，到空曠之處，周瑜立刻抽出刀，轉身面對孫策。
幾乎是立即的，孫策發現周瑜的臉色似乎有點紅。
孫策正待問出口，周瑜的神色已見肅殺之氣，擺出起刀的姿勢﹕「請多指教。」
見狀，孫策也只得略過心中的疑惑，掏出自己善用的鉤棍，喝道﹕「來吧！」

一瞬間，那紅色的身影隨著刀影立刻向孫策直直劈下，孫策立刻提起鉤棍來擋。
噹一聲，兵器交錯。

見到攻勢被擋，周瑜仍不灰心，立刻一旋身又一刀揮出。
好傢伙！孫策心中暗想，連忙側身閃過來勢兇猛的刀鋒。
一扭腕，勾棍一翻轉，孫策瞬間轉守為攻。
見狀，周瑜從容地笑了，旋身挑刀，如舞者一般輕盈，卻又隱隱藏著那力道，架開了往自己胸口招呼的勾棍。

只是上天，怎會有這樣的傑作？
這火紅身影，美，卻又可當場奪人命於刀下。

孫策沒有因此退卻，反而更加興奮。

對！他知道……他知道，周瑜很強。那雙細長鳳眼中的戰意竟如此撩人。

刀劍跟勾棍來回之間，兩人已經不知道戰了幾回合。

不相上下。

忽地，眼尖的孫策發現周瑜的腳步一個不穩，想也不想就準備進攻…

有破綻！啊哈──抓到了！

茲──

這聲音是？

忽然意會到這奇怪的聲音是從周瑜手上那把刀傳來的。

糟了！是雷玉…還來不及退開，耳邊便傳來通天一聲雷響。
手上的鉤棍頓時一陣麻意傳來，瞬間傳遍他四肢百骸。
孫策整個人便因雷擊而失去力量，跌落於地上。

還來不及跳起來，一把刀便頂住了他的咽喉。
孫策吞了吞口水，那刀鋒真銳利…只要再用點力把刀送出去一點點，他就死定了﹕「可惡，你竟然用這招…」

「嘖嘖……只靠蠻力硬拼是不行的喔！」周瑜細長的雙目中有著隱隱的笑意。
「…我認輸。」刀子都架到脖子上了，雖然不甘心，卻還能怎樣。孫策放棄了﹕「唉…」
「不，老實說，你還不算輸得太慘……」周瑜退了一步，把刀收起﹕「剛剛，我的刀差點就脫手了，你的蠻力我真不敢領教。」

自顧自地甩著自己的手腕，周瑜沒注意到孫策已經從地上跳了起來。
「嘿！」忽然地，孫策整個人撲了過來，周瑜一時不察便像老鷹抓小雞般地被壓倒在地。
「呃…啊啊！」沒料到會被撲，後腦吃了一記，周瑜慘叫了一聲。
「角力這件事可沒人贏過我！」孫策的聲音低低地在周瑜耳邊響起﹕「你認命吧！」
「放…放開！你竟敢偷襲，奸詐奸詐！」周瑜拼命掙扎，可是孫策的雙臂像是鐵打的一般怎樣都扳不動，一惱怒，右拳左拳相繼出動。
「你還不是在劍上裝雷玉，咱們彼此彼此！」孫策立刻捉住了周瑜向自己臉上飛來的拳頭，趁勢把那手腕扣住反制於周瑜的頭上。

「可惡！」周瑜雙手被制，不甘心地大叫。
「不是說嗎？」見到周瑜狼狽的樣子，孫策不禁大笑道﹕「兵法，詭道也。」

笑聲未了，孫策忽地呆了，連周瑜也忽然地止了掙扎。
墨黑色的眼瞳裡映著碧色的眼珠…

風兒這樣緩緩地吹過，可是只看著對方的眼裡，似乎忘了…今夕何夕。

周瑜雙頰染上的嫣紅，顯得有點凌亂的髮散落在那姣好的臉旁…像上等的絲綢。
孫策早就知道周瑜很美…可是，這樣靠近卻是第一次。

撲通一聲又一聲，不知道是誰的心跳？

似乎只要…再多靠近一點…
像是被催眠般，周瑜的雙眼緩緩地閉上，孫策見到那兩道密密的眼睫瞬了瞬…

禁不住…想要親近。
但是，是誰先靠近誰？不知道，不過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感覺……這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倆。
微張的唇瓣幾乎要相觸了……幾乎。

「大哥！大哥你這裡吧？」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呼喚，打破了這出神，讓孫策嚇得連忙跳了起來。
周瑜連忙坐了起來，別過身去不敢看孫策。
兩人這才發覺有一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來。

待孫權跑至孫策面前，孫策輕咳了一聲，想要遮掩自己的尷尬﹕「是你啊！突然…跑來…幹…幹什麼？」
「大哥，爹爹來信…他要我們立刻整理行裝…」孫權雖然覺得大哥神色怪異，不過，還是乖巧地講出了父親的命令﹕「要全家大小立刻回丹陽！」

周瑜的背影聞言一震。
孫策也瞪大了眼睛。

要分離了，是吧？

「權弟，我知道了。」深呼吸幾口氣，孫策發現周瑜有點僵值的背影，苦笑道﹕「讓我再跟他說幾句話，你先回去。」
「嗯……」聽到長兄的命令，孫權雖然覺得兩人之間氣氛有點怪，不過…心思依舊單純的他只想大概是吵架，但是，他乖乖地離去。

待孫權走後，孫策才敢看向周瑜。
周瑜忽然抬起頭，定定地注視著孫策﹕「你……你要走了……」
「嗯，看樣子，是的…」措手不及，孫策只有應了一聲。
「這…這樣啊……」血色退去，周瑜此刻臉上只有蒼白，似是想要說什麼話，卻好似被什麼哽住了喉嚨﹕「你…你……」

見狀，孫策忍不住握住了周瑜的手，發現那手竟然冰冷，還微微顫抖著。
可是，周瑜的腰桿依舊挺得直直，這樣倔強的人兒啊……心下不忍……

「皇天在上，我孫策今日跟周瑜結拜為異姓兄弟。不能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孫策豪情萬千地跪下，朝天拜了三拜。

聞言，周瑜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孫策﹕「你…」
孫策只有笑，可是，這溫暖的笑容卻讓周瑜咬咬牙，點了點頭，把坐姿改為跪姿。

「皇天在上，我周瑜今日跟孫策結拜為異姓兄弟…」周瑜頓了頓，慎重地學孫策朝天拜了三拜﹕「不能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待周瑜說完，孫策連忙把周瑜拉起身，仔細吩咐道﹕「你保重。」
「我明白。」周瑜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你也是。」
「記得捎信給我。」孫策連忙提醒。
「我會的。」周瑜也應許了，勉力地微笑。

接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孫策頓了頓，再瞅了周瑜一眼，然後…轉身揮手離去，周瑜只有用目光送行。

直到再也不見孫策的背影，心頭瞬時像是有什麼東西崩了…
忽然地，發現頰上有水珠，周瑜連忙用手掌下去抹了一下…卻不其然越抹越多。

怎麼哭了？怎麼哭了？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倒傷心處。
不是不識得別離苦，只是到真實地遇上了…才知道那心痛。

周瑜忽覺膝蓋一軟，碰一聲便跪倒在地，忍不住地啜泣著。
胸口好痛…為什麼？

不懂啊…這亂世之中，要是分離，還會有相遇之日嗎？



──有的，他日他們會再度相逢，只是，在之前…

孫策不知道的是，他的前方有一段殘酷的試煉正在等著他…

而相逢之後…
周瑜不知道的是，不久的將來，為了某件事，他幾乎跟孫策決裂。

這些他們都不知道，只有離情依依。
下次他們再會，他們將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


待續